钱钟书杨绛印象记******
邓国治
说真的 ,那天跟着朋友去南沙沟,我的目的很明确,就是想采访一下钱钟书、杨绛夫妇。没想到,才得进门,钱老便先申明:“你们作为朋友来访,我这里当然欢迎 ;若 是为的新闻采访 ,那么 ,恕不接待 。”
我只好换掉了身份,从记者变成读者 。其实,首先还 是读者 ,正 是读了二老的著作 ,才产生了想采访的愿望 。
正好杨绛也在家 。读过她的《干校六记》,脑子里先有了一个爽朗、幽默 的印象,待得见面,却是位恬静 、温柔的女学者 。几十年风尘仆仆,她依然还是当年东吴大学文学院女生那种南国闺秀形象 。钱老把我们介绍给老伴,随即笑说 :“一听说记者 ,我先 是吓一跳 。后见他们来意甚善 ,这才没有用‘太极拳’ 的方式……”“太极拳”者,是指拳中的“推”式——拒而不纳也。
钱老说 :“我不愿意宣传。我今年70多岁了 ,我只想抓紧时间 ,多做一点事 。宣传,只能给我帮倒忙。《围城》出版后 ,报纸上一登,就平添了那么多来访 的、来信 的,向我要书……”
《围城》从1947年上海初版后 ,接着两年又印了两版 ,此后暌违30载,直到1980年才出了新的一版,印数13万册,几乎未出月就销光 ;新二版已于不久前印出 。除了国内出版的 ,和香港有它的“盗印”本外 ,译成外文 的,便有英、俄、日、德等国文字。《围城》影响可谓大矣 。
杨绛抗战时期写过剧本,建国以后翻译过多种文字的外国文学名著,著名的《唐•吉诃德》、《吉尔•布拉斯》等都 是她翻译的。近年来 ,开始转向写小说 、散文 ,她诙谐地说:“这两年,眼睛花了,懒得看小字 、查字典,所以就自己写点即兴文字——我这也 是个偷懒的办法吧,实际上是不务正业!”——她在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 。
这一“不务正业”,使我们看到了杨绛的许多新作 。《干校六记》由三联书店出版了,人民文学出版社还将出版《杨绛小说散文选》。她的文字 ,情真意真,读来十分亲切 ;而那幽默诙谐的风格 ,又让人想到她所有翻译过 的塞万提斯、勒萨日等人的文章 。尽管钱老在他为《干校六记》所作 的小引里说到“《浮生六记》——一部我很不喜欢 的书。”《干校六记》还 是让人想到了《浮生六记》,也想到了《项脊轩志》、《泷冈阡表》一类古代散文中的名篇。尽管时代不同,内容各别,但一个“真”字却 是共同的,也 是最能揪动人心的。看似身边琐事 ,细小 ,甚至 是絮絮道来,但由于这一“真”字 ,就使你不但不觉琐细无聊,反而像置身其中 ,与主人翁共同欢乐 ,共同叹息 ,共同着急。我喜欢杨绛的文章,我想 ,最最主要 的便在这个“真”字上。
“文如其人” ,钱老夫妇待人接物,也同他们的文字一样——如果能够这么类比 的话。虽是初次见面 ,但不大功夫 ,二老就同我们谈得很坦率 ,很真诚 。听说我喜欢书画 ,还一次次地从书柜里取出外国朋友赠送 的外文版中国画册,不厌其烦地一页页翻给我看,讲给我听 。杨绛已逾古稀 ,比我年长整整一倍,而她对我们说话,就像同朋友一样,真切而随便 ,使你立刻摆脱了拘束 。钱老也如是 ,说起近年来杂务缠身 ,以至有些读者来信顾不得细细作答时 ,他回身从书桌上翻出一封来信,指点着给我们看:“这是一个20年前就来过信的读者。喏 ,你们看 ,他这里还责备我,为什么20年前你 的回信那样热情洋溢,现在却做不到了 。他说这很让他失望……”
其实 ,这 是错怪了钱老。人的精力 、时间毕竟有限 ,且不说经过这20年下来钱老的身体不用秘书 、助手 ,而近年来会议 、头衔 的有增无减,又要占去他大量有用的时间 。钱老给我们看了一大堆各色各样的请柬,什么“吴敬梓研究会” 、“水浒研究会”,还有许多 的会议通知……他说 :“现在我什么‘会’也不想参加 ,我只是想尽量多做一点工作 ,写一点东西 。国外有好几处邀我去的 ,我也不想去,都婉谢了……”面对这几年来盛行的出洋“考察”风 ,和争头衔 、排名次等等一系列的讲究 ,我感到,面前的这位老人 是如此可敬!
而钱老治学广博与严谨 ,也的确令人肃然起敬!他 是1937年英国牛津大学的副博士 ,精通多门外语——他只是自谦地说:“那时要考学位,除主攻一门外文外 ,还必须兼通两门外语。”意思这不过 是环境使然罢了。而其实 ,精通外语到能写作 的程度,这可不 是一般的功夫就可达到的。尤为难得 的 是 ,他同时还精熟中国文学 ,包括深奥到诘屈聱牙 的一些古代文史哲著作。中华书局出版 的四部头的《管锥编》 ,就是他对《周易正义》 、《毛诗正义》 、《史记会注考证》 、《老子王弼注》、《列子张湛注》等十多部历代有关著作与西洋文学哲学著作进行比较后 的一些札记,里面有不少新 的见解和有趣的比较。这里 ,十余部中国古代史专著与英、德 、法、意、拉丁文5种外语的引文,不论是纵 是横,都可以当得上洋洋大观的了 。
而钱钟书先生,除了融汇古今 ,博通中外,他还写得一手好书法 ,有深厚的艺术修养。杨绛,则与其说是贤内助,不如说首先是同志,是志同道合的伴侣 。
因为 是“印象” ,因为钱 、杨二老 的反对采访而使我在交谈中没有作一言半语的记载 ,所以,我只 是想到哪里,写到哪里 ,也不一定说清了些什么 ,有些事实也未经核实 。而且 ,最根本 的还在于未曾征得二老的同意。但,心里有些印象,不写总觉得不舒坦——这也是文人的一种劣根性吧。姑存于此 ,且待骂声。
(1982年7月)
(文图 :赵筱尘 巫邓炎)